深山月夜读《聊斋志异》

08-05 17:26  

刚参加工作那段时间,我在一所小学工作过六年。那是一所偏僻的山区小学校,坐落在半山腰。把学校修在离村庄较远的山上,据说是位读过经学的老先生的主意,初衷可能是尽量避免外人干扰孩子们读书吧。

学校教室用石头和土砖垒成,东西各有一排教室,中间是办公室,办公室两侧是教师的寝室,我的寝室是靠北的那间。寝室窗外不远处有一片树林,林子和学校之间是一片坡地,坡地上密密麻麻地排着好几十座坟墓。

茹素的冬烘生活,倒也丰富多彩,教学之余,抚琴唱歌,插科打诨,其乐融融。只是到了晚上,就有点寂寞难耐。学校里几乎都是民办教师,家里分有责任田,下午放学后,学校只留下我和一位校工。校工做好晚餐,吩咐几句,也匆匆走了,偌大的校园就只有清风、明月和我。

我初为人师,工作很有热情,钻研教材,探索教法,成天与学生打成一片。一年忙下来,学生毕业升学考试成绩居然在全镇名列前茅,班里共18名学生,有11人考入中学,这是历史上没有过的。校长一高兴,说要给我一笔奖金,数额是10元。我觉得这数字太大了,全校一学期的办公经费才200多元,就推辞说:“别奖钱,奖本书吧。”校长笑着说:“好,下次上街去书店选一本,我付钱!”

秋季开学不久的一个星期天,天气晴朗,晚稻在田里绿油油地生长着。秋收尚未开始,老师们觉得有空闲,相约去保安逛街。校长居然还没忘记自己的承诺,亲自陪我去书店选书。我看着书架上的书,心里思忖着,得买套看完还想看,且其他老师可能不爱看的书。搜索了两巡,选定一套铸雪斋印本《聊斋志异》。我分析,《聊斋志异》故事虽然大家都喜欢,但文言文的原著,老师们可能没有工夫和精力耐烦看它,书就等于我专有的了。

梧桐夜雨、蛙声如鼓、月白风清、风雪敲窗,一年四季,四季一年,这套《聊斋志异》陪我在那所偏僻的山村小学度过整整五个春秋。

深夜,读罢《聊斋志异》,熄灯,靠在床上,静静聆听四周的虫鸣声、松涛声,借着皎洁的月光,望着一丘丘隆起或塌陷的坟墓,“松落落秋萤之火,魑魅争光;逐逐野马之尘,魍魉见笑”。这情景经常使我迷糊:堆堆青冢之内,都埋着些什么人呢?有没有薄命的红颜?如果有的话,她们姣好的容颜该不会都变成累累白骨吧?冥想既久,拈花微笑的婴宁、善良温柔的聂小倩、因爱而新生的连锁、快意恩仇的侠女、解忧济困的狐女红玉、聪明淘气的小女子秋容和小谢,那一个个绝色的女子便翩然走入梦里来,迷迷糊糊中,我睡着了。

书读多了,也就揣摩起来。聊斋先生与我一样,也是一位乡村学校的教书先生,与我不同的是,先生满腹经纶,怀才不遇,一腔孤愤。我因为孤独,特别喜欢看这本书,我想,先生可能因为孤独,才寒夜孤灯孜孜不倦地编写这些狐仙鬼怪故事。我的孤独只不过是长夜难熬罢了,先生的孤愤,是大才子和思想家的孤愤。

布袍萧索,流落江湖,命途多舛,百年孤独。为何先生笔下的狐仙女鬼,一个个风华绝代、温柔多情而又侠肝义胆,故事里的世界又是那么快意恩仇、充满正义和公平呢?“新闻总入狐鬼史,斗酒能消块垒愁。”先生借别人的酒杯,消自己之块垒呢。我同时悟出,苏东坡先生在黄州为什么反复吟唱:“不应有恨,何事长向别时圆。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,此事古难全。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。”这哪里是劝别人,分明是在劝自己。

那套铸雪斋本《聊斋志异》最终遗失了。弟弟高中毕业那年,带同学来家里玩,顺手借走,多年后归还,却只有下册。后来我出差和旅游时,老去逛书店,试图买到原样版本的《聊斋志异》,可惜没有找到,只好买了一套牧惠先生评注的《今评新注聊斋志异》。这套书很好,我也很喜欢,然而心里老是不舒坦,总觉得书不如故,书翻久了,上面留有我青春的渍痕。自此,我养出了一种毛病,害怕别人走近我的书架,怕别人借书,偶尔不得不借时,也如孩子外出未归一样,心里惴惴不安,直到别人还了,才长舒一口气。

一部《聊斋志异》与我结识多年,伴我度过了无数个寂寞难眠的夜晚,是我终生离不开的挚友。

作者:张先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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