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祖母第一次看电视的时候,快80岁了。她看了一会儿,问道:“刚才那个穿红衣服的人去哪里了?”这是她第一次见识电子媒体。
村里通电后,也给她住的老院子拉了一根线,电器只有一盏电灯,她只是在天黑后打开一会儿。
有时候停电了,她会抱怨,“灯怎么点不着了?”她在我家看电视的时候,眼不花耳不聋,但是却分不清电视里的事与现实中的人有什么不同。
祖母的妯娌,我的二奶奶,活到了100多岁。从90岁开始,她几乎每天都看电视,但是进步也仍然有限。
有一年我回家看她,电视里正反复播放着波士顿马拉松爆炸现场。她评论道:“看,那个人,只穿了一条裤衩,边跑边哭,他肯定很痛吧?”她不知道那是发生在美国的新闻。
在漫长的岁月中,她们不知道何为媒体,甚至也不识字。祖母的另一个妯娌,三奶奶,1949年后倒是进过政府办的扫盲班,“人民日报”这四个字,不管正放还是反放,她都能清晰辨认,但是别的字,无论如何却不识得了。她经常自嘲“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”,倒也是实情。
她们都出生在1920年之前。她们成长的岁月,都在“解放前”,见过土匪,也经历过各种困难,但是她们的脚步,很少能迈出方圆10公里外的地方。
这个距离,已经包括了她们的娘家,也包括女儿的婆家。这是亲情的距离,也是她们的人生所能达到的宽度。
在她们生命的末期,农村通了电,不但有电视,还有电话,电话铃声响起,给她们带来的往往是一阵惊慌。
电的到来,意味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。她们是幸运的,因为可以不走进这个新时代。她们只和同龄人一起聊天,充满敌意地看着身边的变化。
“你看,那个小媳妇太不要脸了”,这是在说某个年轻妇女穿着短袖。这些老人穿衣服,是那种自己织的棉布缝制的对襟褂子,不管夏天有多热,她们都不会多露出一寸皮肤。
她们是幸福的一代,在晚年也没有被社会巨变所困扰。她们一直都和自己的子女生活在一起,这样的生活方式已经持续了几百上千年。
到晚年,她们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给了子女,任由他们处置,而她也信任他们。她们不会被骗,因为这时的她们,已经不用经手钱财。
到了我父母一代,情况就大为不同了。他们出生在1949年前后,等他们60岁的时候,家里的座机已经快被淘汰了,不得不学会使用手机。
我母亲这一代妇女看电视,经常被感动得痛哭流涕,她们能够完全进入电视剧的情景之中。当然,她们也出得来,哭了一会儿,会说一句:“真是太会编了。”这时,她们多少是理性的。她们知道,电视剧是编剧、导演、演员一起来捉弄人。
拥抱这个新时代,对她们来说是相当困难的事情。60岁左右的人,有一些能够使用微信,而有一些则不能。我的父母,就属于后者。他们只能够使用手机打电话,不会用微信,也很少看短信。
他们不够与时俱进,但却让我感到安心。各种诈骗都会进行技术升级,他们原地踏步,反而安全了。朋友圈的各种“是中国人就转”也和他们无关,如果他们会玩微信,一定也会被那些文章所俘虏。
这一代人最大的问题,是普遍面对与子女分离的局面。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,农村青年大量外出务工,而小城青年,则受大学扩招的影响,大量到外地读书,追寻自己的梦想。
中国人的生活,前所未有地动起来了,即使是北上广的父母,也有可能面对与子女的分离,而对三四线城市和农村来说,这种分离几乎是注定的。
这种分离的最严重后果,就是他们必须一边老去,一边独自面对巨变的时代带来的困扰。
他们生活在一个集体主义教育的时代,在他们的青少年时期,“个性”还是危险品质。在相当长的时间内,他们都不用独立思考,如今到老年,又如何能够辨别各种骗局?他们与子女的间隙有多大,骗子乘虚而入的空间就有多大。
每一代人都会面临着老去,但不是每代人都会面对巨变。工业社会的一变,到了信息社会又是一变,前面还有人工智能时代正在等着我们。
如果你足够幸运,在年纪轻轻的时候,就可以接触到最新鲜的事物。在大城市,有幼儿园小朋友已经开始上“机器人兴趣班了”,未来必定是他们的。
对即将老去的我们来说,能够拥抱人工智能时代吗?或者这个时代要过几百年才会到来?我希望是后者。我希望,时代的变化不要那么快,可以等一下慢慢老去的人们。(作者:张丰)
(责任编辑王婉均)